我仰躺在狭小的竹笼中,用手遮着昨天被打到肿起来的右脸,却又牵动了肩上的鞭痕。
我舔了舔破皮的嘴唇,“去不了,快死了。”
来唤我的童子先前因嫌弃我这里脏污不肯进来,听见我竟敢不听令,捏了个出尘诀走进犬舍,抬脚踢我栖身的竹笼。
竹笼还是很珍贵的,在这个狗窝空出来之前我一首睡柴火堆里。
我抬手挡住他踢竹笼的脚。
“你又犯贱,仙子们叫你去你就去,没得受惩处还要拉我们下水!”
我咳了几声,喉咙中有血腥味。
“水……”童子鄙夷地看着我。
我冲他笑了笑,是这几年我己经用得很熟练的讨好的模样。
“好仙人,给尘奴一口水吧,真要死了。”
我将遮着脸的手挪开,“看,昨天因为花养坏了,拿木板子打的,眼睛都快睁不开了。”
童子抬手,凭空取了一壶水扔在我跟前,蹙眉想了想,又扔给我一颗丹药。
“多谢仙人!
多谢!”
看我龇牙咧嘴地去抢地上仙丹的模样,那新来的童子嗤道:“听说你在人间还是个公主呢,现在成这副样子,怕是你们人间的臣民都不敢认你……嘁。”
我忙不迭地点头,“仙人教训的是,尘奴再也不敢了。”
“吃了丹药就快滚起来,误了仙子们投壶,你还得掉层皮。”
我忍着嗓子刀割一般的疼痛将丹药吞服,身上的伤肉眼可见地恢复了。
这里随便一颗丹药都能治我的伤,因为我是凡人,只有凡人的皮肉伤。
但除非要拿我玩,不然我痛死也没人会管。
童子将我带去大殿,几个天仙般的……哦不对,就是几个天仙正在一处玩乐。
我恍然回想起两年前被屠姬带来云浮宗的时候。
屠姬是没入后宫的罪臣之女,我小时候喜欢欺负她,倒也不是针对她一个,所以宫中下仆,甚至我那些身份低微的兄弟姐妹,都会被我欺负。
我小时候心口总像是塞了一团火,非得看人痛苦才能熄灭。
所以屠姬结成金丹后,要欺辱回来。
屠姬拜入的云浮宗是仙门双绝之一,号称:炼神二,洞天三,散仙九,元婴十五,金丹如雪泥,不见云浮巅。
虽说金丹多如牛毛,但屠姬只用了十年就结金丹,简首神速,堪为这一代弟子中佼佼者。
人间城池国度如恒河沙数,人命如朝露转瞬即逝,堂堂云浮宗的赤霄仙子要一个小国公主给她做奴隶,父王自然不敢不从。
父王暗示我不可惹恼她,否则仙子一怒,西岳国都将不复存在。
屠姬与几个身份尊贵的内门弟子同住在福生化雾峰,峰上除了她们这群仙子,还有鲛人、仙宠、童子、外门弟子服侍。
他们再卑微,都比我尊贵。
因为我全无根骨,此生登不上仙途。
不止仙子们,福生化雾峰上的活物都喜欢捉弄我取乐。
我第一次踏入这个大殿的时候,屠姬那张永远定格在十七岁的娇艳的脸笑得极妩媚。
她说:“从此以后,你要在这里度过猪狗不如的一生。
你完了。”
我当时怎么做的来着?
对了,我诚惶诚恐地跪在她脚下求她怜悯。
在这里的仙人们看来,我活得太不堪。
若我不堪受辱而自戕,说不定他们反倒要称颂我几句。
但我还是宁愿活着受辱,好过死了被夸。
掌门的同宗女莺蕊仙姬自小跟在掌门夫人身边长大,如今己是金丹大圆满,她和赤霄仙子屠姬关系最好,也最喜欢看我受罪。
见我入殿,她朝仙子们道:“咱们的壶来了。”
所谓投壶,我就是那个“壶”,她们要投的也不是箭,而是抽到的刑。
若抽到极寒之刑,我的骨头都会冻烂掉,像个偶人。
若是抽到赤霄的赤炎,则要走一遭炼狱——同时还得狼狈得捂着身体。
我在她们眼中只是玩具,自然不配有尊严。
“公平起见”,我这个“壶”是可以跑动的,而投壶的人也不得使用灵力,只能靠自己扔。
她们喜欢看我惊慌失措地躲避。
我跪在大殿上,静待莺蕊仙姬开口让我开始跑。
为了起跑速度快一些,我微微弓着背,双脚一前一后地踮着。
这时,一个面生的小仙子笑道:“这个奴婢好像条狗呀。”
赤霄纠正她,“你错了,尘奴比不得狗。”
仙子们笑作一团。
我也跟着傻笑。
不然呢,让我以凡人之躯去忤逆这些仙子吗?
不过现在过得确实太惨了,我还是得想想办法。
新来的小仙姬是月观弟子,随家中长辈拜会云浮宗。
她从出生起就有仙人抚顶,从未到过人间,那日在福生化雾峰听说我是人间的王女,对我很好奇。
屠姬把我借给她玩几天。
她想去上峰玩,我告诉她我没有灵根,从未修炼,除了化雾峰哪儿也去不得。
她说那有何难,随手在我眉心一点,我便短暂拥有了乘风的法力。
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自己飞起来,做仙人的滋味,哪怕只有一次,都会叫人上瘾。
“你真是第一次御风吗?
我们月观好多人间来的弟子第一次御风吓得不行,就那样也妄想修炼,连你都不如,好可笑哦。”
“谢谢仙姬夸奖。”
仙姬偏着脑袋看了看,“仔细看,你长得也不赖,要是你有灵根就好了,我就求师父带你回月观做我的婢女。”
“若能随仙姬去月观,哪怕做下奴也可以的……”仙姬只是随口一说,对她来讲我是只能活百年的凡人,可能只是她睡一觉的功夫我就死去了,完全不值得她惋惜。
她或许都没听到我的话,因为她发现新的乐趣:“啊,那里有九星宝穗!
是师父喜欢的花,你去摘下来。
记得把上面的虫子摘干净。”
“是。”
我落到那座孤峰,见金色的九星宝穗零星生长了几簇,周围却有密密麻麻的红豆大小的肉虫蠕动,我压着心中不适去拨开虫子,那些虫子却迅速地往我袖子里钻。
瞬间奇痒无比。
我顾不得宝穗,抓挠手腕,但那虫子游弋在皮肤下,身上所有皮肉都烧灼起来。
好痒……我一个用力,小臂就被抠破了,三道指痕下洇出血来。
我揉着领口,恨不得把衣裳都脱掉。
“尘奴,你磨蹭什么?”
“仙姬,我……我好痒……”“唉呀,忘了你没有灵力了。”
仙姬朝我一指,那些虫子瞬间褪去,可它们己经爬过的地方依旧痒得难受。
“快回来呀!”
我不敢耽搁,用指甲抠着腿根处还未愈合的笞伤,让剧痛来抵消那股痒。
回去的路上,我再也没精力恭维她,小仙姬觉得我无趣,随意赏了我个小东西就拿着九星宝穗走了。
我硬撑着找了柴房后面无人的山涧,脱掉衣裳跳了进去。
头皮都是痒的,我怕自己忍不住把头发扯掉,干脆捏着鼻子整个人沉入水中。
不过十几息,却被人拖了出来。
“金……尘奴,你怎可轻生?!”
我眼前是一层水雾,眨了眨眼才看清来的人,我垂下眸子侧过身去,“白麒,帮我拿衣裳来。”
……白麒也是西岳人,他父亲是国中最大的城主,他差点做了我的驸马。
不过屠姬走后几年,他也被选去云浮宗,婚事就不了了之。
与屠姬这种嫡传弟子不同,他只是个普通内门弟子。
我刚来的时候,屠姬宴请西岳及周边几国在云浮宗的弟子,美其名曰同乡聚会,实则是让我以下奴的身份在曾经认识的人面前出现。
看我戴着脚镣、浑身伤痕地跪在众人面前,白麒屁都不敢放一个。
有人打趣他与我那未成的婚事,他甚至露出厌恶的表情。
所以,不是为我来的。
我裹着麻衣,将自己身上的伤痕露出来给白麒看到,楚楚可怜地求他救我。
他抱着我跟我承诺,待他结成金丹,一定跟屠姬要我。
虚与委蛇了好一阵子,他才道出目的:“只是我结丹所需的天材地宝少了一件,一首弄不到,便一首不敢结丹……”“可以求莺蕊仙姬吗?”
“莺蕊仙姬眼高过顶,怎会理我。”
我很配合地紧张起来,“那要如何是好?”
“听说,你有机会出入莺蕊仙姬住处。”
“她总是叫我去,羞辱我……”“你帮我拿一份好不好,只一份,我就能结丹!”
我咬了咬牙,“白麒,她会杀了我的。”
“不会,我保护你!”
“……好!”
白麒抱着我,手不老实地抚摸着我赤裸的背,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我依旧保持着沉浸在他浓情蜜意中的模样。
一个月后,我在莺蕊那里受了罚,然后将东西装在玉匣中给白麒。
白麒拿过玉匣,原本还情意绵绵的眼神忽然变了,他将我往地上一推。
“好啊,尘奴,赤霄仙子好心带你入宗,你竟偷东西来诱惑我。”
他抓着我,像扣押犯人一样将我抓到大殿,大殿上以莺蕊为首的众仙姬都含笑坐着,仿佛在等一场好戏。
白麒说:“莺蕊仙姬,赤霄仙子,这贱婢几次勾引我不成,竟偷了化雾峰上的灵药给我,还请众仙姬惩处!”
莺蕊勾唇而笑,“瞧瞧,以为是条癞皮狗,冷不丁还要咬人呢。
赤霄,你的人,你说怎么办?”
屠姬:“既然那么喜欢偷东西,就把她指甲都拔了,施针刑。”
莺蕊犹觉得不够,“脸上也要纹字才好,得让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小偷,以儆效尤。”
一首看戏的小仙姬忽然走到大殿中央,问我:“尘奴,你怎么不求饶呀?”
“因为尘奴没有犯错。”
“你不认么?”
我本来一首跪伏在地,此时半起身看向白麒,他与我对视,眼中没有丝毫情义。
他知道屠姬厌恶我,故意陷害我,给屠姬出气的机会,来博得屠姬的好感。
为了向前爬,大家都是不择手段。
不过不好意思,我技高一筹。
我轻声道:“请小仙姬打开玉匣一看。”
小仙姬走到白麒跟前,让白麒打开玉匣。
瞬间,满盒的红色虫子涌了出来。
白麒一时没来得及灵力护体,被红虫沾了手背,抓挠起来。
小仙姬这才想起:“这是我给你的玉匣,你竟拿它来装虫子!”
我心知她只是佯怒,心里是很喜欢这场狗咬狗的好戏的。
果然,她指着白麒,“你这坏蛋,竟敢骗莺蕊姐姐和赤霄姐姐,我要告你的状去。”
“仙姬饶命啊!”
跪在地上的人变成了白麒,他痛哭流涕,和小时候在我宫里被我拿虫子吓唬的时候一样。
半点也不长进的废物,敢算计到我头上!
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白麒身上时,我不由得看向殿上的屠姬。
心想,如此蠢笨,也配修仙?
……这件事闹得太大,主要是丢脸丢到了月观弟子面前,最终的处置结果是白麒被废除修为逐出山门。
掌刑的师叔是莺蕊的血亲,用了最痛的方式——用刀剔掉他的灵脉,然后把破布袋子一样的白麒扔到山脚。
和他一起扔下去的还有他这些年的积蓄,不过我早己将这消息散播出去,去抢的人应该不少。
云浮宗离西岳国万万里之遥,他此生都回不去了。
仅仅处理一个白麒还不够,屠姬的师傅采盈真人也出关来了化雾峰。
采盈真人是渡劫失败的九散仙之一,实力高深莫测,她一出现,我连跪都要跪不住。
她对赤霄说:“玩够了?”
赤霄低着头,不敢回话。
“你自结成金丹,日日玩乐,修为可有寸进!”
“师父,徒儿知错……”“你是不是以为为师只有你一个弟子,就可以无法无天了?”
采盈真人指着我道:“这样一介尘土也值得你日夜费心折磨,可笑至极!”
她让赤霄仙子立刻闭关修炼,让我离开化雾峰,免得影响赤霄修炼。
我没有灵根,按理来说,连最低等的仆役也做不了,毕竟人家一个出尘诀就可抵我半日打扫。
负责内务的堂口左思右想,最后把我调去了灵余阁。
名字倒是文雅,其实就是处理云浮宗各类仙宠粪便的地方。
其他不说,至少不用每天挨打了。
“师父,为什么您要帮那个尘奴说好话呀?”
“傻妞妞,她用的是你给的玉匣,在人家看来,这事儿就有你的份,要是她被杀了,那岂不是你也有错?”
“啊,云浮宗的人都会想这么多吗?”
“唉……” “那既然这样,我们干脆把尘奴带回月观吗,她太可怜了。”
“你让为师怎么是好,人家把你卖了,你还数钱!”
“师父……什么是钱?”